在白森镇2

“喝,已经打退了!”

“怎么呢?”施服务员感到一点失望,赶前一步奇怪地问,“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见呢?”

刘县长哈哈笑了起来:

“这些土匪不是大军呀!见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不过,”他一说到这里,脸色就严重了起来,“那些匪向着白森镇跑去了!唉,这陈分县长平常不晓得他在干什么的!”

“是呀!”黄村长跟着进来,垂手站在旁边插嘴说,“全村的人都在说陈监督通匪呢!”

“这怎么行?”施服务员忿激地跳了起来,“我们应该追打到白森镇上的。我已经在这儿弄了半天计划了的!”他看着那桌上的地图,心里非常不舒服。

“呵呵,”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说,“这事情我觉得有点为难,我曾经考虑了一下:我们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来的,事前没有通知过他。假使我们赶过去,陈分县长会慌了起来,他会反过来把我们当作土匪打也说不定的,那我们就糟糕!因为那白森镇是在山上,居高临下,很讨厌的!”

“虽然很讨厌,可是这种事我们不能马虎呀!”

刘县长的胖脸立刻显得很严重,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声说:

“我觉得这事情很难处,老弟!假使我们进到白森镇上,一定会使陈分县长很难堪。因为人家说他通匪,不管有没有这回事都倒给坐实了。自然我不应该顾虑到这些,但我觉得应该顾虑到军长的面子,因为我们都是军长委下来的人呀!而且他还是参谋长的亲戚!”

施服务员很诧异地看着他,心里想:“嗬!原来一般人所谓的世故深,顾虑多的庸碌官吏就是这样的人物呀!这种人作起事来真是误国误民!”他不服气地把两手一拍,和他的悄声相反大声地叫了起来:

“即使他的亲戚是军长算什么呢?难道参谋长能包庇他这样吗?”

“嗳嗳,”刘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现着迟疑似的脸嘴,用右手抚摸着腮帮子闪着眼睛。

“不过……”他又迟疑地说。

“有什么不过不过呢?”施服务员见他那样多“世故”的顾虑,更加忿激起来了。他觉得军长派他来服务,而且自己也抱着理想来服务,现在就正是“建树”的时候了,在这儿应该争取自己意见的胜利。但为了避免引起面前这人对自己反感,他就把声音放低下来带着要求似的口吻说:

“好,你觉得为难,那么你让我带着团丁追去吧!你以为怎样?”

刘县长这才真的感到为难了:“假使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讨厌了!”他摸着胡须尖迟疑地慢吞吞地说:

“可是你……”同时心里想只有“那件事”来解救了,于是焦急地望了门外一眼。

“那有什么?你既不便去,又不让我去,我觉得……”

刘县长恐怕他在众人的面前说出不方便的话,于是赶快做出高兴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这也很好!那么我就借重了!”

施服务员心里又好笑了。从刘县长那变化无穷的态度中,他觉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戏了。“他怕死!”他想,“这才是重要的!什么军长的面子不面子都是鬼话!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只听见一片嚷声在大门外边腾了起来。几个人都立刻紧张着眼睛掉头去望着门外。但看不见什么,只听见一片乱嚷的声音:

“大老爷伸冤啰……”

“大老爷伸冤啰……”

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中间混杂着,哭号着。接着是团丁和听差们大声吆喝:

“不准叫!”

“不准闯进来!”

“你进来,我就要打了呀!有什么事情!说!”

“大老爷伸冤呀!我要亲自见大老爷呀!”

刘县长立刻感到轻松了,站开来大声喊道:

“什么事?”

一个听差跑来说他们是来喊冤的。

“放他们进来就是!”

马上就见十来个农民苦皱着被太阳风雨变得黑红的脸,有的头上包着一片破布,有的光着头现出顶上盘的辫子,把门口堵得黑压压的一拥地进来了,连声喊着“大老爷伸冤”,都陆陆续续跪下地去。两个有着络腮胡子瘦得脸骨棱凸的农民跪在最前面,双手捧着写好了的状纸顶在头上。刘县长用嘴唇一指,黄村长就立刻接过那两份状纸来送到他手上。他对着鼻尖翻了开来,皱着眉头郑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渐渐忿怒起来了,鼻孔不断地发出声音。施服务员惊异地张开嘴巴把他望着。最后他很生气地把两件状纸向施服务员的手上塞去,忿忿地说道:

“哼,这简直……你看,这这这……真是!”

施服务员着急地等了半天,以为他大概要很凶地叫出什么关于那状纸里的意义来了,但一听完,却等于没有听。他一接着状纸,就赶快贪馋地看了起来,才知道两件都是控告陈分县长的状纸:一件是白森镇的二十个村民的联名,一件是黄村的三十个村民的联名。文体和罪状都差不多,罪状列举十大条:通匪,敲诈,非刑逼供,诬良为盗,纵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贿赂,强卖枪支,强买民马,助强抑弱。他觉得这“助强抑弱”和“敲诈”两条其实都可以包括上面好几条的,但为了凑够十条,也许才这样的吧。

“这真太不成话了!”他看完的时候忿忿地说,“真是该死!”

地下的农民们立刻又一片声喊了起来:

“大老爷伸冤呀!”

刘县长长叹一口气,摇一摇头,道:“咹,你看这种事真难办!我从前就告诫过他几次。这种事情,你看,我要不向军长报呢,当然不对,但要向军长报呢,人家又说我正县长排挤他!你看,难不难!”

“这有什么为难?应该要给军长报去就给军长报去!”施服务员看见他当着在诉苦的人民面前还在那样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于是更觉得这“世故”的胖脸庸碌而讨厌了,那脸上还有着一层油汗。

“不过……”刘县长还在迟疑着的样子,眼光直看着他。

施服务员于是忿忿地说了:

“好,你既然为难,那么我帮你给军长转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么亲戚不亲戚!正义应该做,我们就做!”

“对了!”刘县长立刻心里高兴地想,还用手摸着胡须,故意闪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你转去也好,不过……”

“怎么不过?”

黄村长指着地下的农民们说:

“你们听见了吗?监督接了你们的状纸了。这位委员也给你们伸冤!”

于是十几个人头马上就在地上磕点起来。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感到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高兴着今天能够为人民作点有益的事业。他叫他们起来,不要磕头了,而且很兴奋地挺起胸脯把手向他们一挥:

“好了,你们去吧!你们的状纸我要给你们转到军部去的!”

他立刻拿笔尖蘸了墨写一封信,连状纸一同装进信封里,交黄村长马上交邮挂号加快寄去。

刘县长见人散尽了的时候,轻轻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你们青年办事的精神的确很不错,说做,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这件事太严重了,而我的处境确是有点困难。你转去当然比我转去要好得多。不过这回假使没有你在这儿,我也要给军长转去的!”

施服务员只是高傲地笑一笑,心里想:“别说那许多风凉话好吧!你们这些世故深的人办得了什么事!”

他们回进城里的时候,刘县长完全在胜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兴奋了,像喝了无数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脸上油光光的。施服务员在自己的房间里老远就听见他和司法官庶务们随时在玻璃窗里发出高声的谈笑。司法官们都走开了的时候,施服务员出现在天井边,刘县长还一点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来,隔着办公桌对坐着,喝着浓浓的香茶,讲着陈分县长的事情。讲到紧张的时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脸故意问施服务员道:

“据你看来,军长对这事情会怎么办?”

“当然撤职査办!”

“那么我这衙门里又要添一个犯人了!”刘县长把两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来,“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时觉得自己从来是讲涵养的,这样放肆露骨地谈笑不大好,但心里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滚油似的,总是向上波动,向上跳舞,实在忍不住,仍然说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关到监牢里的罗!我已经想过了几回,怎么办呢?假使有一天军长的密电忽然来说:‘仰该县长,即将该分县长逮捕拘押,听候另令法办。’那么怎样办呢?”他故意张大眼睛望着施服务员,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对面的一间房间,施服务员顺着那指尖望过去,就正是自己房间的隔壁。

“你看吧,”刘县长笑着说,“我看只好把那房间叫人给他打扫出来了!门口给他派两个背枪看守的团丁。自然,我想脚镣是不好给他上的,你以为怎样?”

施服务员同意地点一点头。

“可是不上脚镣又有点不放心呀!”刘县长又哈哈笑起来了,“而他的吃饭自然不好同牢里一样的,那当然该我掏腰包的罗!哎呀,我想着想着有点难过起来了!我们从前都是常常见面的熟人,现在忽然要叫我把他关起来了!如果他在对面的窗口伸出头来说:‘喂,刘监督!你早呀!’唔,这情景太残酷了!”他马上拿两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见那难堪的情景似的,心里真的难过了一下,但他生怕这愉快给暗淡下来,立刻把这抛开,又哈哈笑起来了。

“好,我要请问你,”刘县长又说,“据你看来,军长会委什么人来接替?”他说到这里,就把两手伏在办公桌沿,胖脸凑前一点,两眼含笑地紧盯住施服务员。从那眼色看来,好像说:“你有希望吗?”

施服务员的心里立刻咚地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铁锤在后脑一击,是重重的一击,有些发昏了。这实在是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这简直是第一次,一种那样奇怪的念头居然像草似的在心里生长了起来:“也许是该我的吧?因为这回是我报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他惭愧地红了脸。他实在忍不住了,倒反过去问他:“不过,你看呢?”

“据我看来,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刘县长玩笑似的,但心里忽然也希望能够这样,一方面考虑到这样的人容易对付;另一方面自己的身边又少了一个掣肘的人物。为要加强这个想念,他于是更加确定地说道:

“我看一定是这样的!”

施服务员完全紧张了,心里别别别的好像有个皮球似的在那里乱跳。脑子里忽然又接着来了一个念头:“想不到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居然要在所有同学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去,头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温水里似的发热,那一个思想固执地紧紧抓住他。他拿两手弯在枕上紧紧抱着头,渐渐地开始计划起来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着手调査户口的工作,把白森镇管区内的人口先有个确实的统计;第二步就把他们平均地划分出来,分成若干个单位,每个单位抽调出若干人来训练;第三步就派他们回去办平民学校,训练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兴奋起来了,居然想到军长传令嘉奖,说他是顶好的模范,而且提升他为管理全县的县长了,于是父亲母亲都接到任上来。

刘县长每回和他在天井边遇见,两个老远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军长的回电该快来了吧?”刘县长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我看是该快来了!”施服务员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那么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个犯人了!”

“那自然罗!”

终于军部里的电报来了,刘县长一从端正站着的听差手上接过来的时候,高兴得手指都发抖了。马上站在办公桌边,在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中拆了开来,只见那电报纸上由左至右横行地译好了几行字——

刘县长鉴陈分县长着即撤职遗缺本部遴选干员接充剋日首途来县至该员未到任前仰由该县长暂行兼代 军长×印

他看到“撤职”这两个字,非常地高兴,嘴嘻开几乎要笑起来了。但仔细一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逮捕”“查办”这些字,他的笑立刻收敛了。他想这一定是参谋长帮他的忙了,心里感到了一阵慌乱。即到看见“暂行兼代”几个字,他完全软了,两手垂下来了。他全身无力地坐到虎皮椅子上。他想:“这简直糟透了!大事去了!放虎归山了!现在不能办他,他倒可以从从容容弄些证据到军部去捣我的蛋了!而且更糟的是还要我去‘暂行兼代’呢!”他不由得忿怒地在桌上一拍,喃喃地说起来了:

“哼,‘兼代’!这简直是拿大蜡烛给我坐![3]要是给我长久兼代下去,那未尝不好,但这顶多不过一个月!交代还没有接清,马上又要交代出去!陈分县长是要去的人,他在交代上玩我一点花头我就吃不消!而且他一定要干的!那么撤职査办的倒不是他,倒是该我来了!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办事?这简直明明叫人坐蜡烛!”他对于军长渐渐不平起来了,在桌上又是一拍,气愤地说:

“这种军人政治简直是太‘那个’了!他们就从来不体念我们官吏的苦衷!”

他知道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感到了非常痛苦。正在皱紧眉头的时候,眼前忽然来了一道光,立刻发现一个可以免除这灾难的办法了,因为他看见施服务员正在天井边兴奋地笑着向他走来,老远就大声地喊:

“监督,电来了么?”

“来了来了!”他赶快变得高兴地说,胖脸腮都笑得耸了起来。立刻请他坐在旁边,很坦然地把电报送到他手上。施服务员拿着一看,顿时不笑了,嫉妒地看了刘县长一眼,讪笑地说道:

“给你道喜!这真是又骑马又坐轿的喜事!”

“呃呃,不敢当,不敢当!”刘县长谦虚地点一点头说,“咹,军长对我是太厚爱了,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他微笑着,把头仰靠在椅背顶上,安静地看着施服务员的脸,注意着他的变化。

“那么你什么时候去接事?”

刘县长立刻皱起眉头了,两眉之间那片肉皮都挤成川字,摇一摇头说:

“唼,我正愁着。现在正是冬防期间,事情特别多。我这里的公事已经堆得办不清,还到白森镇去接事,那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虽然每个月可以多收入一百四十元。”他为要加重这语气,特别对着施服务员的眼睛全伸出两手的指头来扬一下之后,又单把右手伸着四个指头来扬一下,“可是一个人究竟只有这许多精神呀!不过,我有点奇怪,军长怎么没有委你去?”

施服务员的圆脸立刻通红,连耳根头都红透,不说话,只是轻微地叹一口气。

刘县长看出他的意思来了,索性再逼进一句,很认真地睁大眼睛:

“据我看,如果军长委任你去兼代,是最适当不过的。照我看来,你的才能,比陈分县长高超得多了,不说去任分县长,就是任县长都是绰绰有余的!”

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眼睛不转地望着他,好像说:是呀!他于是对这社会感到不平起来:像陈分县长以至眼面前的刘县长这些人和自己比较起来算得什么呢?但他们竟是县长或分县长,而自己竟是每月三十元的服务员!但他只是叹一口气,苦笑地说道:

“我们才毕业不久呀!而且照年龄说起来……”

“年龄算什么呀!”刘县长非常认真地说,“甘罗十二还要为丞相呢!何况一个分县长!你去干是再适合不过的!”

施服务员见他这么一层一层逼进,好像知道他的什么意思,但一看他那泰然的圆胖脸上闪着两只平静的眼睛,又见得并不像。他有点惶惑起来了,脸更红了起来。心里好像这么说着:“你这玩笑开得多么残酷呀!”

刘县长看准他的眼色,停了一会儿,又把胖脸一偏,带着很认真的咨问的口气说道:

“我们还是来谈这件事吧。你帮我想想,老弟,你看我怎么才好呢?事自然要去接的,可是我忙不过来呀!”

“你有什么忙不过来呢?”施服务员苦笑地说,“去接了就是了呀!”

“但我这里哪能放得手呢?”

“这里你交给司法官帮你弄弄不是一样么?”施服务员见他说得那么诚恳,觉得刚才自己的那种思想太可笑了,而且有点无聊,于是也认真地给他出主意了。

“但我想请一个人帮我去接就行了,我想司法官……”刘县长一面说,一面锐利地探视他的眼光,见他怔了一下,而且有点惶惑,他于是抓紧机会说下去了:

“不过呢,司法官也很忙呀!你看我简直离不了他。收发师爷也不行,庶务师爷更走不得!唉唉,老弟,”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下来,“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打算请你……”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两眼顿时发光了。

“我想请你帮我一下忙,薪水每月一百四,我们两个对分。你看怎样?”为要使他答应得爽利,索性再扯一句谎道:“军长虽是委了人,不见得很快就来的,这一去大概可以干好几个月呢!”

施服务员开头非常高兴,但听到后来,突然迟疑起来了。心里觉得他这么坐着不动,平白地就享受那一半,未免又太不对了!他答应了去帮他接事,但同时提出来考虑:在第一月刚刚接事,预想一定很忙,开销也一定大,他希望在第二个月来平分。刘县长马上拍拍他的肩头,慷慨地笑了起来:

“好,好,就这样吧!你老弟肯帮我的忙,那我还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吗?好,我马上就给你写一封去陈分县长那儿接事的信。我想他也一定得了电报,准备好交代的了。顶好你明天就上路吧。不过,”他马上非常事务的脸色严重起来,“我有件事要先向你说明:分县署应办的事情,只是属于‘违警’方面,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件都应送到我这里来,以明职权。虽然你去是帮我的忙,你在那儿办事也就是帮我办事,但这种职权还是应该分清,以免人家说闲话。你以为怎样?”

“那当然是这样。”

施服务员兴奋得很,第二天,他穿着蓝灰色的军服,挂着斜皮带,披着一件黑呢外套,骑一匹黄马,马屁股后跟着一个他在家乡带来的听差,在白森镇外的乱石路的斜坡上出现了。马跑了半天,已经很疲倦,鼻孔喘喷着白汽,它那打着闪闪的四脚不愿意再走似的慢慢移着。

施服务员的胸脯鼓动着,张着鼻翼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从前那次来的时候,只感到这地方的偏僻,穷苦,腐败和荒凉,但此刻竖直在这马背上一望,奇怪得很,眼前的景物都好像变得亲切了起来似的。只见这矗立在一个突出来的山边并不宽大的平地上的白森镇,瓦屋连绵不绝似的互相拥挤着,延伸着,白的墙壁,灰的瓦楞,都非常耀眼。镇的周围给一圈白桦树林包围着,虽然已都脱尽叶子,向着灰暗的天空舒服地伸着无数丫枝,但都觉得很自然而且可爱。在镇的左方,是洼下去几十丈深的土黄色的盆地,中间一条弯曲的小沟蛇似的爬行着;沟两旁疏疏落落散着二三十家草屋,屋顶上在冒出模糊的炊烟,好像玩具似的;羊群在那些人家旁边散着无数的白点和黑点,一口风送上来一阵咩咩的声音。镇的右方渐推出去是一些更高的山峦,一峰连一峰高了上去而且渐渐远去,现出淡色的弧线,在灰暗的天幕下闪亮着一点雪光。这一切看来都觉得别有一种风味,庄严而且雄壮。同时也就感到自己就要是这地方的主管人物了。

“是的,我要把这个地方建设起来的。”他在马上一面看,一面想,“主要的,要使得人民全都有智识,丰衣足食。那山下水沟两旁的人家,要使他们懂得在沟边多植些柳树和桃树,春天一来,夹岸都是桃红柳绿。草房子自然好看,但要使他们的生活提高,应该改换成瓦屋,中间建一间平民学校。农民们从田里做了庄稼回来,放下锄头,就抱着书本到学校去……”他忽然吓得一跳了,几乎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因为其时马的前蹄在那乱石头路上的石缝里陷住了,前两脚就自然而然跪了下去。他脸色发白,赶快两手抓紧马鬃,这才没有栽下去。听差赶快跑上前来抓着马嘴的笼头,把马头向上拉,但马只是把嘴筒翘起,从鼻孔很响地喷着白色的水蒸气。“这路是太不行了,”施服务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趴在马颈上想,“将来得改造过,修成很平坦的马路,可以在上面跑汽车。”

“起来!”听差提着马嘴,涨得脸红地喊。马仍然无力地望着听差,喷着白汽。

有两个人从镇口出来了,一到了马的旁边就站着,张开嘴巴呆看。施服务员立刻亲切地望着这两个人,是两个晒得黑红的做庄稼似的汉子,右边的一个年青一点,两眼很灵活,脸上的皮肤只有些微的褶皱;左边的一个就简直满脸都是褶皱,像一个风干的香橙,两眼显得呆滞。都在头上包了一圈黑布,身上穿着才及膝头的蓝土布的长衣。“这就将要是自己所管辖下的人民了!”他想。

那年青的一个关心地皱着眉头,伸手指着听差说:

“请这位先生下马来呀,马才好起来的。”

“不错,这些人民也很聪明,教育起来也很容易的。”他一面想,一面说:

“好,我下来吧!”

那满脸褶皱的一个却说:

“来,我们帮他拉!”

马见他两个向头前走来,吓得向上一挣,施服务员正在一面准备下马,一面想:“我一定要把教育普及起来,这才是根本——”他还没有“根本”完,马已一跳起来,连人带思想把他甩下鞍去,他这才叫了一声,从幻想里惊醒,吓得脸色刷白,幸而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算是没甩躺到地上,但他赶快蹲下身去,抱着了在那将要改造成马路的乱石上跌痛了的脚尖。

那两个人在旁边出声地笑了。

施服务员好像感到伤了他的尊严,脸红起来,心里非常不舒服。于是站起来,挺起胸脯,跳上马背。马好像生了气似的,窜着头就乱七八糟地向镇口跑去。

镇口有一个木栅子,已经朽了,只剩了一个架子,两扇栅门已经生满苔藓,破败地倒放在两边的墙根。架子上面的横梁上有一条横木有一端已脱了钉子,斜斜地吊了下来,和上面的横梁成一个折角三角形。那横木的方楞已经破碎,显得乌黑地吊着。他想:

“在这样的冬防期间,这样的栅子是不行的,将来得把它改造过。而且那吊下来的横木容易打着头……”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马已跑到栅子,呵呀!横木已逼到额头。他赶快伏下身子,那横木这才打他顶上滑过,他就跑进栅子去了。转一个弯,街道就在眼前呈现出来。

街道很狭窄而且很短,一转弯过来就可以一直看到镇尾,看来只有四五百人家,两边屋檐对着屋檐不过一丈多宽,暗灰的天空用很微弱的光线照着街路,街上在刮着冷风,没有一个人,就只有些草节,鸡毛和纸片在贴近地上的破石板飞跑跟着扬起来的尘土。街道两旁的人家都紧紧地关门闭户。就只一家的门前竖着给死人做法事的旗杆,阶沿上烧着钱纸,门里面在响着和尚念唱的声音和铙钹铜锣的声音。

“这市镇太不像了,做买卖的也没有!”他想,马在乱跑着,“我应该怎样把它兴旺起来,像一个样……”

忽然几个和尚敲着铙钹铜锣走出街来了,咚咚喤喤的,接着是一阵炮仗被抛出街心砰砰訇訇地爆炸起来。马吃惊地一跳,倒转头就跑。他慌得赶快抓紧辔头,好容易才勒住。他想:

“这太不成了!几乎又把我甩下马去!这里人的迷信还是这样深!将来我一定要破除他们的迷信……”

在一家旅馆前下了马来的时候,他决定地想道: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地来它一下!”

旅馆主人是一个年青小伙子和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满脸褶皱,拐着小脚儿跟着她儿子在门口把他迎接着,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毫不迟疑地说:“来分县署接事的!”他一面想:“这里女人还都是小脚,这都是没有知识的缘故,将来也要改造她们的脚。”但他还没有想完,那老太婆已拐着小脚儿马上带着消息跑到隔壁几家邻舍讲去了,很快地挨家挨户都传开了,而且很快就传进分县署里去了。

陈分县长正在忙做一团,在准备办移交。他坐在办公桌边,打纸窗透进来的灰白光辉照着他昨夜失了睡眠今天又忙了大半天的灰白猴子脸。皱着眉头,两眼贪婪地在看手上翻着的清册。

在墨盒下压着一个纸条,上面有一行字道是:

“此仇不报非丈夫!”还有“刘”字和“施”字,已被点上两点重重的红点,这算是判了死刑的记号。

他忿忿地看那纸条一眼,又心慌地翻起清册来,一面咬牙切齿地咕噜着:

“好!你两个狗东西干得我好!只要我在这里走得脱,回了军部的时候,就要叫你两个认得我老子!……”

背后的一间庶务室,在不断地响着算盘声,的的打打地,总是那么焦躁地厌烦地响着。前面的一间文牍室,不时听见文牍在转动身子,压得竹椅察察发响,或者嘴里咕噜着翻响着卷宗柜。收发师爷在外边大声地讲话,有时忿怒地骂着差人:

“不行不行!你们一定要赶快去!限今天办好来!我们就要交代了!”

这些声音都讨厌地刺着他的耳朵,使他感到焦躁和忿怒,忍不住又向那纸条瞪一眼,并且拿起红笔来再又重重地向那“刘”字和“施”字点了两点,算是又处了一次死刑。随即他又焦躁地拉一本收支账簿来翻看着。他一边看,又一边心慌地想着在交代时必然要遇到的可怕的挑剔和为难,因为那刘县长是一个办这种事情最辣的熟手!他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心里就更加慌乱了。

“唉唉,偏是这狗东西来接我的交代!”

他刚刚一看见自己的听差慌慌张张跑进来向他说:

“监督,接事的已经到镇上了!”

他苍白的猴子脸立刻慌得更加苍白,眉毛不再扬起,而是紧逗着,发怔地看了听差一会儿。他不愿再讲话来浪费时间,马上就慌慌张张地抓起一本簿子跑进庶务的房间去了。

庶务是一个长脸,也慌张地斜侧着身子把他望着。他把账簿摆在庶务的面前,两眼闪呀闪地一下又看着账簿,一下又看着庶务的脸,着急地用食指重重地在簿子上点动着:

“你看,这一项庙款你还没有弥补好,那老家伙一眼就会看出漏缝来的!这一笔罚款你也要把它改写过才好!我看这事情不能再迟了!快些!”

他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在天井边看见那戴圆毡帽的收发师爷正在和两个差人说话,他赶快向他招招手道:

“来来来!”

收发师爷一到面前,他就皱起眉头问他:

“那梁大贵的枪钱缴来没有?”

“还没有呀!监督!”

“快快快!老哥,我看只好你亲自去跑一趟了!要不然,这钱我们就没有希望拿了!去!快些!”

他把他的肩膀一推,又慌慌张张地转身。厨子把一张揩布在肩上一搭,赶快抢前一步说:

“监督,开饭来啦?”

“忙什么!”他不停步地怒声向厨子一吼,就慌慌张张向文牍的房间跑去了,在门口忽然碰一个满怀,胸口撞得砰一声。一看,正是光着头的文牍手上捧着一卷宗的公文,麻脸吓得青白,在小心地按着他自己也撞痛了的胸口。但大家都没有工夫说痛的话,只是皱皱眉,就向里面走去了。

一会儿,他走出文牍的房间来,就烦恼地猛抓了一阵头皮,一面嘴里喃喃地埋怨着:

“唉,简直糟透!这许多案件他平常不晓得在干什么的!临时才来问我!乱七八糟!”

一面脚步不停地又向庶务的房间跑去了。他就这样忙着,穿花似的跑着,心里着急着,到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已满额头都沁出了汗水珠。纸窗上灰白的光辉照着他那很难看的脸。他疲倦了,坐下来了,那张纸条的字又映入他的眼帘:

“此仇不报非丈夫!刘,施!”

他气忿忿地一把就抓来撕得粉碎,抛了开去,立刻又全神贯注地埋头査看着清册。他已没有别的思想,就只是一个尖锐的念头,像一个钟里面的锤子似的单纯地响着:

“要快!要没有漏洞,拼命地干完了这些再说别的!”

听差送进施服务员的一张名片和一封刘县长的信来了。他一把接过手来,一看,非常吃惊了:

“这家伙来干什么呢?难道他告倒了我,还要到白森镇来监视我,再打我一个‘下马威’吗?”

他这么一想,脊梁上立刻掠过一个寒噤。他又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只是奇怪的是刘县长怎么没有亲自进衙门来,倒是送一封信来?他立刻拆开信来了。紧张地,两眼贪婪地看着信纸。一会儿,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到了看完的时候,他几乎要快活得跳起来了。

“他是几个人来?”他兴奋地转过脸去问。

听差赶快端正地说:

“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不,我是问你,他是几个人到镇上来?”

“是呀,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陈分县长终于忍不住跳起来了,一跳就跳进文牍的房间,他把两手一拍,眉毛一扬,高兴地喊道:

“王师爷!是那娃儿来接事了!好了好了,这下子放心了,可以马马虎虎了!”

文牍师爷立刻紧张地向他面前迎来,庶务师爷在那边听见也跑来了,收发师爷也跑来了,都紧紧地围着,抢着把鼻尖伸到信纸上。不一会儿,几张脸都快活起来了。

“好,”陈分县长把手在空中一挥,说,“我们来吃饭好了!妈的瞎忙了大半天,肚子都叫起来了!”他马上就叫听差去把饭摆起来。

“监督,那施委员在会客室等你呢!”

“忙什么呀!”陈分县长向他喝道,“难道他没有屁股吗?让他多坐一会儿再说!”他立刻掉过脸去,眉毛一扬,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笑了起来:

“这娃儿来得太好了!你看我要老老实实耍他一下!——去赶快把饭摆来呀!”他又掉过脸去催那刚走出门的听差说。

他实在太快活,几乎想唱起歌来了。

“来来来,大家到我房间去吧!”

他走在前面,三个跟在后面,一同到了他的房间。好像变把戏似的,不知怎么一下,三个都忽然看见他的手里已拿着一个酒瓶了。

“现在好啦!”他笑着,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因为他们是在中学时的同学。旁边两个都嫉妒地看了王师爷的肩头一眼。陈分县长在这时的两只小眼睛都又灵活起来了,狡猾地转动着,眉毛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那有点弯曲的尖鼻子都发了光,薄嘴唇俏皮地不断开合着:

“好啦!现在可以轻轻松松地滚蛋啦!明天我们大家都又是老百姓啦!人生几何,快乐无多!还不来快快活活一下,干吗?来,你,王师爷,你是会喝酒的!你喝一杯!”他拔了瓶塞,倒在一个杯子里,酒花在杯口浮**起来。“你,沈师爷,你也是喝酒的!我知道今天你的收发处忙得一塌糊涂,辛苦了你!”他望着收发师爷倒了一杯,另外又倒一杯递给庶务师爷,“你,老表弟,你虽然不会喝酒,也来这一杯吧!”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一杯,高高地举了起来,兴奋地演说似的说起来了:

“朋友们!这一回你们同我从家乡老远来帮我的忙,都辛苦了你们啦!我姓陈的总算还问心无愧,大家都算并不空囊而归。不幸的就只是我这回受了这个打击!可是我,”他立刻用左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加重着语气,“我说过,我姓陈的也并不是好惹的!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叫他们认得我!来,大家来干一杯!”

三个都立刻把杯子端起来,同时举到嘴边喝了下去,伸缩了一下喉核,又照一照空了的杯子。

“好!痛快痛快!真是半个月来没有这样痛快过了!成天就为那要来的事情担心着。现在也终于来了!好了!这算什么,我们去干新的!”

他看见面前的三个——这从昨天一得到军长的电报起,就被自己催促着抱怨着的三个,在几分钟以前大家都惶恐地摆着一个难看的面孔,而现在一下子都开心了,快活了,一切愁眉苦脸的神色都变把戏似的顿时不见了,嘴边都闪出了微笑,他不禁哈哈笑起来了。

听差又跑进来说:

“监督,那施委员又在催了!”

他立刻大怒地掉过脸去喝道:

“忙什么!你叫他等等就是!”

听差嘟着嘴又跑到会客室来了。

施服务员坐在一排茶几椅子的第一张椅子上,皱着眉头见那听差跑了进来说,还请他再等一等,他心里立刻非常不舒服起来,忿忿地想:

“哼,这些人总喜欢摆官架子!一种很封建的臭味!”接着他又想起来了:“如果我来呢,我决不,有人一来会,我马上就出来。这会客室一定要重新布置过,像这样面对面靠壁摆一堂茶几椅子太旧式,应该在这屋子当中摆一张小餐桌,铺一张白布,白布当中摆一瓶花,这四把椅子都摆在餐桌周围。这窗子外面还栽点花,使会客的时候,可以闻着一种芳香……”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一望,窗外的一个长方的大天井乱七八糟的,遍地是灰尘,有些石板已经破成两块或三块,有一角还不见了石板,成了一个洼,积着一摊死水,反映着灰暗的天光,很难看的。

“这天井一定要把它新修过,叫人经常打扫干净,周围摆些花盆……”

他一望天井对面,是一连三个房间,中间的一间设着公堂,当中一张方桌,方桌靠前一面挂有一张红桌围,上面还摆着笔架和签筒;左边的一间有一排纸窗,柱上贴着一张条子:“收发处”;右边的一间也有一排纸窗,柱上也贴着一张条子“庶务处”。几个头上缠布包头的差人在那当中的一间公堂穿花似的跑进跑出。有一个差人牵着一条铁链的一端,另一端是拴在一个穿短衣的人的颈子上的。他拉着那人到了对面房间的时候,戴着毡帽的收发师爷就在那里出现了,在指手划脚地向他们大声吆喝地说着什么,好像吵闹似的。

他心里又忽然痒徐徐地想起来了:

“这都将要是自己管辖下的人们了!可是一个办公的地方应该严肃,不能要他们像那样吵闹似的。我将来一定要给他们规定起一个新的规则来,连收发师爷都在内……至于铁链之类是应该废除的……”

刚才看见的那个听差又在对面门口外出现了,两手捧了一碗汤进去。

“哦,原来他们在吃饭!”他想,心里就更加不舒服,而且觉得自己也实在等得太久了。他又赶快喊着那听差,但那听差没有听他就走进去了。他想:

“这浑蛋!这前任把他们惯得太放肆了!好,我接事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约束他们……”

又隔了好一会儿,这才看见陈分县长老远就扬起眉毛笑嘻嘻地走来了。一进门来,就把两手一伸请他坐下,爽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好极啦!好极啦!你来接事!我真是非常欢迎!你老哥是学政治的,正好到这儿来施展施展!”他说得非常起劲,到了末尾,就把两手在空中摇动了一下。

施服务员立刻高兴起来了,谦虚地微笑地说:

“哪里哪里,我自己是很浅学的。还望你这有了经验的前任不客气地指教指教,因为这接事的手续我是一点也不懂的。”

“哈哈,彼此彼此。自然有些你不知道的我要向你说。”陈分县长立刻认真地皱起眉头把脸伸向他问:

“你的红告贴出来了吗?”

“什么红告?”施服务员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赶快问。

陈分县长心里笑了一下:“这傻瓜连什么是红告都不晓得!好,这简直是给我送到手上来的玩意!”他于是更加把眉毛一扬,非常诚恳地说起来了:

“哦!是这样的,凡是新任一到,就要马上把到任的红告贴出来。是用大红纸写的,贴在衙门的外边。”他转过头伸手向门外一指,施服务员跟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下,他又接着解释说:

“这东西是重要的。要这样,老百姓才知道:哦!新监督来了!而旧任也才好交印。”

“不过,”施服务员迟疑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正式委任,不过是来帮刘监督的。”

陈分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用右手在薄嘴唇上拍了一拍,好像是要点头地说:“哦!”但他并没有点头,忽然非常不平地跳起来了,两手很响地一拍:

“怎么的?怎么刘监督不是正式委任你?”他认真地把睁大的眼睛逼着他,见他也很吃惊,于是就叹了一口气,“咹,这刘县长太对不住你了!那么他对你是怎么看法的?”他仰起胸口来,把两手向两边一摊。

“其实他是该正正式式委任你的!”他又把上身弯向前比着手势说起来了,“他一个人只有一个身子,不能兼做两个县长呀!哈,这真想得好!你来给他卖力,他负名义而且拿钱,这是怎么讲法的?而且,你,我,他,”他把手向施服务员一指,又向自己一指,再就指了开去,“都是军长下面的人,怎么他却把你当作他的人使用?咹,这真是太看不起人了!”

施服务员见他那么诚恳而认真地替自己不平,说出那一番道理来,“是的,我来卖气力,而他负名义,还要分一半钱,他是有些太那个了!”他惶惑起来了,有点后悔:当答应他的时候,没有详细和他谈判过。他忍不住轻微地叹一口气。

“我觉得这事情在刘监督是轻而易举的!”陈分县长又逼进一步说,“他只消给你一件委任令,一面呈请军长加委,简直是一举手的事情!”

施服务员想了一想,觉得这完全不错,简直是刘县长太看轻自己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

“不过军部已委人来了!据刘监督说几个月后就可以到。”

陈分县长马上摇摇手,斩钉截铁地说:

“那是没有的事!那来电上虽是这么说,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话罢了!你想想看,既然军部已委人来,不过十来天光景的路,马上就叫那新任来接任好了,又何必多费这一道周折?何况这是冬防期间,你想想看,一交一接,一接一交,就要白费很多时间,劳民伤财,而地方上的什么事情都就停顿了,你想想看,这不是不近情理吗?军长的那通电报也不过是敷衍敷衍的官样文章罢了!但你想想看,你现在只是来给他帮忙,没有负名义,将来照你的办法把地方治好起来,向军长报去的时候,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这一番话,好像劈面泼来一桶冷水似的,施服务员的一切美丽的梦想都破碎了,消失了,忽然开朗地清楚起来了!觉得自己受骗了!他立刻气忿忿地站了起来,道:

“好,我回去!他这样太不行了!”

陈分县长见第一步已经奏了功效,立刻很有把握地就来进行第二步。他马上爽朗地哈哈哈笑了起来。施服务员脸红了,见他不说话,只是笑,而且还用两手拍着。施服务员弄得难为情起来,问他:

“你笑什么?”

但他还好像忍不住似的竭力大笑着。施服务员有点懊恼起来了,但又觉得那笑里面藏有什么奥妙似的又赶快问他:

“你究竟在笑些什么呀?”

陈分县长突然不笑了,很诚恳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老哥,请你不要多心。我首先要请你原谅我,我才说……”

“好,你说吧,没有关系。”

陈分县长好像带着很神秘的样子,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这才说起来了:

“老哥,我虽然蠢长你几岁,但我觉得你刚才的话究竟太天真了!”

“为什么?”施服务员皱起眉头。

“你老哥是学政治的,怎么这点都不明白?”陈分县长表示尊重他似的加重自己的语气望着他,“这是公事呀!他委托了你,你接了他的信,这就算是你接受了他的委托,互相在法律上承认了。你现在已把信给了我,我已接受了你的信,互相在法律上又承认了。如果你这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嗨嗨,老哥,这法律上的责任恐怕你负不起吧?”

施服务员完全呆了。这实在事前不曾想到的。但生怕面前的这人笑话自己不懂公事,于是也故意笑了起来道:

“不,不,我不过说笑话的。我既然答应他了,当然也只好帮他接下来再说了。”

“自然自然,你也只好这样。”陈分县长连连地说,心里好笑着自己已经抓紧了笼头。

大家于是又坐下来,归到交代的问题来。

“不过你还是要把红告贴出去,我才好交印。”陈分县长又事务似的偏了脸说,“因为这是规矩。要不然,老百姓会莫名其妙我们在干些什么的!”

“自然自然。可是我来帮忙的,好不好贴红告?”

“当然可以呀!”陈分县长又把眉毛一扬笑起来了,“你是学政治的人,当然比我清楚的罗!这一个问题,虽是一方面对上的,但主要是对下的呀!只要人民承认了你,对上的问题就好办了呀!何况你又是来全权代理的?你在红告上可以这么写,”他立刻举起右手的食指来在左掌心写着,一面说,“‘代理分县长施’。就这样!这是正正堂堂的事,一点也用不着考虑的。”

这把“分县长”的头衔和自己的姓连起来,还是第一次突然地听见,施服务员全身都震了一下。他的脑子里完全被这逼来的念头塞满了,好像塞满了海绵似的,没有一点缝隙再思索别的什么事。就像喝醉了酒般地笑了起来道:

“好,就这样吧。”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准备去接事。叫听差跟着走出旅馆门口,只见街两旁的人家虽仍然照常关门闭户,但街上已有十几个人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向着衙门口走去。有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年青人,头上包一大圈布,身上穿着蓝布棉袍,一脸的笑,伸手拉着另一个也是穿着棉袍的人大声说:

“麻哥!喝,施监督的红告都贴出来了,走,我们看去!”

施服务员的心里又震动一下,非常兴奋起来,用着热烈的眼光看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地走去。他走到衙门外边,只见在一个墙壁下黑压压地拥挤着二十来个人,都仰起脑袋,在看着壁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写的告示。有的人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哦,他们都认识字呢!”施服务员高兴地想。

忽然人丛中谁喊了一声:

“新监督来了!”众人都旋风似的掉过头转身来,诧异而严肃地把他望着。

他立刻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脯来了,昂了头,目不斜视,直冲冲就走了进去。大门里左边的一间房里坐着几个差人和一个门房,都向他恭敬地垂着手站立起来,他看了他们一眼,非常高兴地进去了。

陈分县长扬起眉毛笑嘻嘻地在天井边把他迎着:

“哈哈,好极啦,好极啦!果然你已来啦!”

立刻把手一摆,请他到自己的房里去。马上交代的手续开始了。他刚坐在办公桌边,收发师爷把几份交代清册和几大本收发簿子双手捧着给他摆在面前。他觉得从今天起这收发师爷就是自己的人了,亲切地看了他一眼,是一个戴了一顶毡帽的圆盘脸,看来还并不讨厌,他就翻开清册和簿子看了起来。他刚刚注意看清册上列的项目,陈分县长就向收发师爷递一个眼色,转过脸去,又向庶务师爷望一眼。收发师爷马上把簿子在施服务员正看着的清册上一放,向他说起来了:

“这收发簿是……”

施服务员立刻又看收发簿,刚刚看了一行,庶务师爷又把几大本收支账簿在他面前摆起来了。一会儿,文牍师爷也把卷宗清册送来了。面前立刻堆起一大堆,一张办公桌都挤满了。他已来不及细看这两个人的面貌,陈分县长就请他到天井去接收枪支。他于是站起来,同着陈分县长并肩走出去,只见一个人上前来,恭敬地躬身说道:

“给施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一怔地站着,细看这人,是一个方脸,小鼻子,小眼睛,是一张不好看的面孔。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面的皮袍,垂在腿边的手上拿着一顶瓜皮小帽。

陈分县长向这人一指说:

“这是李村长。他把团丁带来了。”

施服务员想,原来这也是自己直接管理下的人。顿时觉得那方脸也并不难看了。

李村长立刻退让在旁边,跟在后面走去。

一看见天井当中站了一排十个团丁,施服务员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不舒服。原来那十个团丁都没有戴军帽,穿军服,头上都包着一大圈黑布或灰布,有的穿一件长袍,有的穿一件短褂,有的简直穿得很褴褛,像叫花子似的。而他们各人手上拿着的枪倒是乌亮的。

“这太不像样了!”他想,“将来一定要给他们把军服弄整齐点,以壮观瞻。而且我要亲自训练他们的军事……”

团丁们里面有一个喊了一声:

“敬礼!”所有团丁都赶快立正。

他又兴奋起来了,很有精神地向他们在帽檐一举手,还了礼。看完了枪支之后,就很庄严地昂了头向着他们演说起来,最后他说:

“以后大家要把服装弄整齐点。我们来重新整顿整顿。”

“这很好,这很好,”陈分县长在旁边等他演说完,忍不住笑了一笑,向他说:

“老哥,你不要看轻这几个人呢!他们都很会打枪呢!从前这里都只是私枪。这几支枪还是我来才置起来的呢。好,你老哥来整顿整顿一下。”

两个又回到房间来了,忽然吓了施服务员一跳,原来才一会儿的工夫,想不到房间里已被各种东西堆挤得满满的了,几张条桌和方桌,两张柜子,好几把椅子和凳子,一个又高又大的卷宗柜,柜面约莫一丈见方,里面密密层层塞满卷宗,柜旁边还有几盏宫灯,一大叠彩帐和旗子……就好像搬家似的,重重叠叠地堆满一屋,而那立体的卷宗柜却矗立在两张歪斜的条桌上面,一摇一摇地,看来要扑下地来的样子,非常危险。另外好几起账簿清册,把一张办公桌也占据得满满的。

“好,现在我们就来正式交代了!”陈分县长竭力忍住笑,拍拍他的肩头说,“这衙门里的东西已经通通在这儿了。”

立刻,文牍,庶务,收发几个人都在手上拿着清册,这个请他到这一角来,一面指着清册的条项,一面指着堆的桌椅,一件件地查对给他看:这是几张桌子,这是几把椅子,这是……还没有弄得清楚,那个又请他到那一角去,他又跟着去,看他在那摇呀摇的卷宗柜里捡出无数的卷宗来,一卷一卷地点给他看:有些卷宗撕破了,有些卷宗是新的,有些卷宗扑满厚厚的灰尘……立刻,另一个又把他请到又一角去了,他又昏头昏脑地跟着走去。他好像只看见满屋子都是挤得水泄不通的东西,还加上翻腾起来的灰尘在纸窗透进来的灰白光中飞舞。他弄得发昏起来,只是紧张地看着别人伸出的一根白手指头在他发热的眼前指点着,旁边讲说着的话声都好像隔了一道墙似的,时远时近地响着。他一面想:

“这接交代竟是这么麻烦的!”

弄了大半天,这才把清册通通都对看完,他才轻松地透出一口气来。

“好了,”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说,随即拉他过来指着卷宗柜,“现在我们来看看别的吧。说句天理良心话,这卷宗柜以前是没有的。不要紧,不要紧,你不要动它,不会倒下来的!说句天理良心话,这还是我来了之后自己掏腰包做的。我现在也把它搬不走,现在送给你了!”他把腰包一拍,马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施服务员觉得自己现在已是主人,应该对他特别表示一点好感,于是赶快说道:

“谢谢。”

陈分县长又把他引到公堂上去了。公堂上仍然摆着一张大方桌,挂着红桌围,上面摆的笔架,签筒,朱匣,这回才看清楚都是锡做的。方桌后面还摆着一张特别高的椅子,地上则是打屁股的大板子,小板子,以及打嘴巴的皮板子,和拴颈项的铁链子。

“这也是从前没有的!”陈分县长指着那签筒笔架说,“这也是我来以后,自己掏腰包做的。连铁链这些也是我来做的。我拿去也没有用,也只好送给你了。”

“谢谢。”

“我还要给你看看我在这里的建设呢。”

施服务员又跟着去看他的建设。

在一间修补过的破庙门边的门枋上,挂着一块刷了白粉的长木牌子,上面一行黑字道是:

“白森镇平民学校。”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他又指着牌子说。

进了庙里,刚走到一间大殿旁边的时候,施服务员忽然吃了一惊,因为那里面忽然嗡的一下好几个声音突地叫了起来,是些念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同时响着一片板子啪啪啪地敲打桌子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粗蛮的声音吼了起来:

“赶快读!”

他们一走近门边,就看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坐在一张大方桌旁边拿着板子在说话,在他背后壁上则挂着一张破旧的黑板。地上横横地摆着四列条桌和条凳,有六个光脚片的小孩挤在一角坐着,埋了头,一面偷眼看外面,一面读着:

“子曰哑学而哑时习之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人之初哑性本善哑……”

“……”

一片声音非常嘈杂。一个癞头小孩在伸手扯另一个小孩的袖子,那老先生马上气冲冲地走去了。照着癞头啪啪打了几板子,癞头立刻流出脓血。之后,那老先生就赶快向门边严肃地迎了过来。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陈分县长指着那些桌凳说,“老哥,你不要看这点点家具,也费了很大的力呢!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过学校,还是我来了才兴起来的。这也都送给你了,你将来好来普及教育。”接着他就玩笑似的在他肩上一拍,笑着说:

“走,进去,我也把这位教员交代给你。”

施服务员正在出神地看着那肮脏的六个小学生,想着:“这太不像样了!而且这教育也太旧!这么野蛮地打人也不行的。我第一步大概就要先从这里整理起来,首先要设置许多很整齐的桌凳,要满堂都是大点的学生……”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拍,这才惊醒了,只见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喊道:

“周老先生,你们的新监督来了!”

那老先生已恭敬地窜着头迎了上来,双手捏做一个拳头拱了一拱。

“这是你们的施监督!”陈分县长指着施服务员很正经地给他介绍说。施服务员立刻全身都震了一下。

“哦,监督!”周老先生非常恭敬地动着花白胡子当中的嘴唇说,又拱了一拱,随即就垂下两手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接着又念书似的说下去:

“监督到这里来恭喜了,教员还没有亲来叩贺,不胜抱歉。”

“周老先生是地方上很有名望的。”陈分县长马上笑嘻嘻地替他介绍履历道,“这是地方上唯一的名儒,能看风水,兼习医术,并且还能够扶乩,也熟悉公事,前年此地打仗的时候,前任分县长跑了,后任还没有来,他曾经保管衙门代理了两个月。”

“哪里哪里。”周老先生立刻非常高兴,但又竭力谦虚地拱了一拱,说。

施服务员完全兴奋了,圆脸都发出微红的光,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是新的,人们都对自己一式地低头,他这才更加清楚地感到:自己真的是这地方唯一在上的分县长了。

回到分县署,进了房间的时候,他简直兴奋得把右手一举说起来了:

“据我观察起来,这地方的人民都很良善,我想将来建设起来,大概总很容易的。”

“不错不错,”陈分县长认真地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老哥来,还有什么说的呢?”他马上简直称起他为“政治家”来了。“政治家的眼光究竟不同凡俗的,一眼就能看出政治的症结。好,我预祝你这大政治家的成功。”他见施服务员完全感动了,立刻趁势问他:

“这一切都已清楚了么?”

施服务员高兴地点一点头说:

“都清楚了!”

陈分县长马上就拿出一张“接收无讹”的“切结”来摆到他面前,请他盖章,以了手续。施服务员这才忽然清醒了,原来他问的“清楚了么?”竟是交代这回事。这迟疑地想了一想,似乎清楚了,似乎又不大清楚。但怎样不清楚呢?又想不起来。他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反正这些都是三个师爷经手的,他们当然清楚,将来随时问他们就是。“马马虎虎!”他想。于是在“切结”上盖了章。

“好,现在我们已‘公事毕,然后私事’。”陈分县长收了“切结”,抱出几十本书来,放在办公桌上,指着道:“这《六法全书》也是我买的,但我带去也没有用。”

“那么也送给我么?”施服务员知道他又要这样说了,玩笑地抢着说。

“不,不,”陈分县长急得脸红起来,“这个不好送。老哥,因为我已两袖清风了,”他为要遮去自己的着急,特别加重了手势,把两袖甩了一甩,“老哥,说给你不要笑话,我这回真的连盘川钱都不够了。我想卖给你。”

施服务员迟疑地把他望了一望,就翻起书来。

“这东西是很重要的呵!”陈分县长认真地凑近脸去,指着书说,“没有这法宝你就审不来案子。你买吧。我买新的时候是二十块,现在彼此都是好朋友,让价点,十块钱卖给你。”

施服务员怀疑地抓了一通头皮,笑道:

“不是说分县长不能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子么?”

“谁这么说的?”

“刘监督说的。”

“这简直放他的狗屁!”他一提到这个就忍不住忿怒起来了。

“你想想看,一个分县长每个月一百四十元,除了收发,庶务,文牍,听差,厨子,这些开销下来,还剩几个?不问点案子,难道去喝风吗?我只晓得从来的分县长都是这样的!法律上都规定了的!”他说得太兴奋,简直滑口说道,“说给你老哥听,刘监督就是为这件事和我闹别扭的!但在法律上他拿我没办法,才用出卑劣手段来打倒我的!老哥,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呵!”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脸像火砖似的通红起来。想起那一封在黄村长家里转给军长的信来,心里立刻恐慌了。“莫非他也知道了么?”他着急地想。觉得有点很难受,有点对不住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倒了台”的人,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昏乱地把他盯住,怕他再把那事说下去。

陈分县长却非常诚恳地说起来了:

“老哥,我说句真心话,这事情刘监督太对不住你了!他请你来帮他代理,连诉讼都不管,那还成什么分县长?他才多么舒服呀!你帮他卖力,而他名利双收,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哈哈!哈哈哈哈!”他仰起头大声笑起来了,“你想想看,既然只管‘违警’案件,那就索性叫做警察所好了,又何必要叫做分县长?”

施服务员觉得完全不错,同意了。马上拿出十块钱把《六法全书》买定下来。

陈分县长一个一个地把银元在桌上敲打一通,有一个的声音有点哑,他又把它用拇指尖和食指尖夹着,提在嘴上一吹,马上就提到耳边听一听。他说:

“银元是好银元,可是请你调一调。因为是好朋友,我已经让你一半的价钱了。”

“好了,”他一手捏着调过的银元,一手伸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老哥,我真是轻松了!真是‘无官一身轻’了!后天就要走了!祝你的前途无量。好,我们再见吧!”心里却在高兴地说:

“这一下我才慢慢地叫你前途无量呢!”

施服务员望着他诧异地说道:

“你到哪里去?”

“怎么,你已搬进来,我已搬出去了呀!”

施服务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早上看见的这房间里的床铺已不见了,他于是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很庄严地点了头之后,还客气地说:

“没有事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他一转身,看见这自己住下来的衙门非常愉快。想象着:一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办公桌边,师爷们都就要来围着他这主人请示此后的办事机宜和施政方针。但他跨进大门的时候,发现门房里看门的不见了,几个先前在那里面坐着的差人也不见了,非常清静,就只门房斜对面靠进去一点一间雀笼子似的木条拦成的拘留所里面关着两个叫花子似的人犯,在冷得缩做一团发抖。他生气起来:“这些差人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成什么样子?假使这些犯人越狱跑了呢!”他这么想着,决定去叫收发师爷把他们叫来,向他们训一次话。他一路很庄严地高声喊着:“沈师爷!”但只有空洞的天井嗡地回应了他。他奇怪,怎么他也不见了?他走到收发处一看,里面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空了!就只有一架孤零零的床架子在一个屋角四脚孤立着;壁上粘着一些破烂的纸条被风吹飘着。他忽然诧异起来了:“这是怎么呢?难道收发师爷也走了?”他于是跑到庶务室去,里面也只是一架空床架子,满地撒得是铺过床的稻草。他又跑到文牍室去,里面的地上就全是稻草。只听见瓦楞上呼啸着风声,呼呀呼地一阵响过去,外面的树枝也发出摇摆声。这简直是一个打击,一个闷棍的打击。他立刻呆了,完全头昏了。忽然凄凉地觉到:偌大一个衙门,和早上的热闹对照起来,现在简直寂然了,真是如入古庙,寂静好像张开了空洞的大口,要吞噬了人。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单只听见自己办公的房间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听差在那儿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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