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应怜

正是午后,树影筛出的阳光斜进半开半合的门扉。几根撑梁的木柱在地上拉长影子,陈恒跟黛玉就是站在这片光影界限之处,听到了讲堂内的异响。

他们两人一起侧过头,马上注意到几个小孩在门外探头探脑。越过空气中飘**着的微尘,陈恒走过一个又一个光影的区间,来到门前将这些孩子赶走。

“去去去,都回去上课看书。”

“夫子在里面呢。”

“那就把刚刚教过的东西,再读一遍。”陈恒不由分说的继续赶人。

等到这群熊孩子躲到远处,他才领着黛玉走进讲堂内。

里面的情况不免叫人意外,甄姑娘是少数坐着的人,她的手被年长的谢氏握着。

因为陈恒进来的动静,她微微抬头看过来一眼,又快速低下去。

身着绸衣下配石榴色马面裙的宝琴,拉着韦家两姑娘站在她们周围,面上都透着几分激愤和难以置信。在这一行人的不远处,贾雨村正一脸不敢置信的怵在原地。

陈恒有些好奇,就把探寻的目光看向薛宝琴。其他人都看上去,都不像是三言两语能把事情讲明白的主儿。

宝琴读懂了陈恒的探询,小步来到他跟黛玉身边。用腰扇遮住嘴角,轻声道,“甄姑娘,好像是学正故交之女。”

“竟有这么巧的事情?”林黛玉惊呼一声,一时不敢相信。

她已从兄长那边听说了甄姑娘的身世,一度还担心对方要如何找到自己家人。

只是没想到,不过出去跟陈恒散个步,甄姑娘便跟故人重逢。

陈恒却是一震,他到现在哪里还能不明白。贾雨村的故交之女,又有刚刚那声“英莲”。

原来被徐麻子拐走十几年的人,竟然是书里受尽苦难的香菱。

没想到啊,没想到。

陈恒苦笑一声,如今再看甄姑娘的长相,一切又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容貌卓绝,气韵风流,眉间一粒朱砂痣。可不是正合了香菱的描述嘛。

贾雨村会碰到英莲,还是在陈恒跟黛玉离开后,他准备来讲堂里拿些给孩子们准备的茶水。

今天日头有些大,孩子们坐久了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他刚跨进门,就撞见准备离去的英莲。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贾雨村当即就呆立在原地。

等到英莲都走出门,他才急急的追上去,拉着对方的衣袖,非要问起对方的年龄跟姓名。

这一下,倒把讲堂里的人惊动出来。赶来的谢氏见贾雨村一脸急色,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赶紧将他们两人都请进讲堂。

贾雨村能如此轻易认出甄英莲,也不全是因为英莲那粒胎记。

要知道城里的女子爱花钿,更爱精巧天然的装扮,自己动手点一粒宛如天成的朱砂痣,也是时下的风气。

其实是甄英莲的长相,跟她的父母非常相像。

脸相跟唇形,叫人一看就能想到甄士隐。那双眉眼跟鼻子,又跟她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这才有了贾雨村一眼认出英莲的情况。

贾雨村高中后,不是没回去姑苏找过甄士隐。他是个寒窗苦读出来的书生,一朝显贵后,不免存了几分向故人夸耀的心思。

这是人之常情,不用过多抨击。何况贾雨村也是希望甄士隐知道,对方没有看错人,自己确实是个人才,以前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至于心中还有没有旁的念头,如今到没有细说的必要。

可惜等他赶到姑苏,才知道甄家遭遇大变,爱女在花灯节被拐,甄大哥跟嫂嫂变卖田宅四处寻女,到他回去时连祖宅都化作一地废墟。

对此,贾雨村除了感叹一句:造化弄人。也只能十分失意的离开姑苏。

时光如梭,一晃眼已是十年多的光阴。

贾雨村又一次碰到甄家嫂嫂,也娶了嫂嫂的奴婢娇杏。受她所托,贾雨村记住了寻找甄家父女的请求。

经历了任官、辞官的贾雨村,游历天下山河之后,又来到乐仪书院接替梅瑾离去后的学正一职。

如此诸多机缘巧合之下,才叫他今日碰到了故人之女。

陈恒静静听完宝琴的讲述,知道自己刚刚离开后,发生了如此曲折离奇的事情。

他实在是憋不住,感慨道:“莫不是冥冥中真有命中注定?”

林黛玉却听的鼻翼泛酸,像她这样被父母爱护着长大的孩子,总是会对世间抱有更多的善意和怜爱。听到这样分分合合的经历,连心智如铁的兄长都会动容,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一个心善的丫头。

“真是菩萨保佑,真叫人等到个苦尽甘来。”林黛玉很为对方欣喜道,“甄姑娘,马上就能跟父母团聚了。”

陈恒却不由苦笑一声,自己这妹妹不知道。

若是真按书中所说,甄姑娘的爹已经看破红尘出家,正跟着师长四处云游。她的母亲倒是好寻,就在她外公身边。日日守着青灯白布,等待着父女的回来。

陈恒正思索着,贾雨村见到他,却立马上前来,朝陈恒行着大礼。

“学正,何故如此。”陈恒吓的往旁边避让过去。

“我听英莲说,若不是你,她可能已经被人贩子拐到金陵去了。”贾雨村一脸的激动和伤感,“如此……大恩大德,还请你受为师一拜。”

“不可不可,本就是分内之事,夫子何须如此。”

陈恒赶忙托起对方,两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谦让。最后在谢氏的劝阻下,两人才稍稍作罢,各自坐回到位置上。

气氛稍稍陷入沉默,在座的人各有所思。陈恒也在思考甄姑娘的情况。于公于私的说,对方是不是香菱这件事,都不影响他帮助对方的意愿。

早在甄姑娘入城时,他就跟薛蝌等人商量好,等府衙审讯完人贩子,就拿着打听来的消息去给甄姑娘寻家人。

眼下多了这一事,陈恒瞧着神色仍旧激动的贾雨村,一时又不知道该作何决断。

这个原书中亲手将香菱推入地狱的男人,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陈恒自己也不知道,只好小声询问着贾雨村:“学正,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先照顾好英莲。”当着谢氏的面,贾雨村回答的不带丝毫犹豫,“如今时机不对,等过完年,我就书信一封寄给甄家人,告诉嫂嫂已经找到孩子。”

见他开口闭口只提封氏,陈恒便知道对方已经清楚甄士隐出家一事。他微微抿嘴,心中的思绪快速变幻。

贾雨村跟甄家毕竟有交情,如今一朝相认,从情理上贾雨村都比任何人有资格、理由照顾英莲。至于旁的事情,现在倒不用顾虑太多,先把甄姑娘的母亲找到再说。

“夫子仁义。”陈恒给对方戴了顶高帽,又看向小心翼翼打量过来的甄英莲,他看出后者的担心,忍不住出声安慰:“甄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尽快给你家人写信。你若是有别的想法,也大可说出来。”

甄英莲其实对贾雨村的突然出现,也心慌的很。她跟贾雨村素未蒙面,今天突然被拦在路中央,说自己是爹爹的故交。她心里是有些惊喜,又有点惊慌和不知所措。

如今见陈恒看出自己的心情,那双紧紧抓着披风的手也忍不住松开。甄英莲稍稍稳住慌乱的心情,轻声道:“我……我听你的。”

也许是雏鸟情结,也许是救命之恩在起心理作用。比起贾雨村,甄英莲还要更相信陈恒一些。毕竟这个少年郎,是自己在外头认识的第一个陌生人。

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信任,陈恒默默点头。他一不说话,脸上的神色就自然而然沉稳下来,让甄英莲瞧着莫名心安。

众人又闲谈过一阵,陈恒就准备起身告辞。

辞别几位熟人后,陈恒跟信达出门离去时,身后头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你不准备跟学正多打听打听家里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甄英莲低着头,好像在专心看着自己的足尖,那双鞋是有些破了,“我想知道,又怕知道。”

见对方一连说了三个知道,个中意思,陈恒也明白的一清二楚。他想了想,就把话题转到别处,“我刚刚托薛家妹妹一件事,让她明日陪你出门买些合身的衣服来。”

林黛玉终究是出门不便,反倒不如薛宝琴的自由自在。

他给对方解释着,“就是那个穿着马面裙的姑娘,我跟她兄长是知己好友,你不用担心麻烦她。她若是来找你,你只管去就是。”

“我知道了。”甄英莲点点头,回答的很是乖巧。

“别怕,以后都会好的。”陈恒实在想不出安慰人的话,只在临走之际安慰一句。

又带着信达一起,走入午后的阳光中。

“你明天还会来吗?”少女追着远去的背影问。

陈恒回头笑了笑,冲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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