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华亭县令陈大人可在?

大军的调动瞒不住人,或许史鼎压根就没打算瞒。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的收拾好各营各部,井然有序的开始撤退。

王二终于没有再犯轴,之前史鼎当着他的面安营扎寨,他还气势汹汹的要出去袭营。

搁到今日,他倒是盼着史鼎走的越快越好,最好再也别回来。

实在没办法,死伤真的太大。若不是最后成功守住清风寨,王二自觉都没脸出来见陈恒。

柳湘莲跟贾宝玉的反应最是直接,两人抱在一处,毫不避讳的欢呼雀跃。

受他们的影响,后续赶上寨楼的民夫、以及信达、燕小二等人,都不敢相信战争就这般结束。

在成片的欢呼声中,陈恒默默抬头望天。已经是十月末,早冬的第一缕严寒,哪怕穿着厚衣物,也能感觉到少许。

他并没有在寨楼上久待,转身越过汹涌上来的人群,朝着寨中走去。

路上不时碰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下正是庆贺的好时候,大家的胆子都大上许多,他们一碰见陈恒,就纷纷开口问道。

“大老爷,大老爷。寨外的人,真的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

“大老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马上就命人安排,再等一日,我就带你们回家。”

如逆流的远行客,含笑一一回应的陈恒,穿过不住欢呼的人群,终于抵达东寨处。

这里一半是伤兵营,一半则是……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坟头,放眼望去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陈恒却知道,这一个个隆起的坟头里,躺着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

为了避免引发瘟疫,每一个战死的民夫都被草草带来就地掩埋。

一层盖一层,一坟连一坟。他们留下的痕迹,除了文官手上的抚恤名单外,再也找不出其他。

至于收拢残衣旧物这类的琐事,大家平日更没那个闲暇。

之前朝不保夕的时候,谁还顾得上死去的人,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下去努力。

望着面前数不尽的无名冢,得以回家的喜悦飘散过后,陈恒的心中就只剩下苦涩。

三万名陪他上山的民夫,到今日能回去的,就只有一万出头。

陈恒不敢去想‘如果’这个词,只好默默站立着。最后拿出半路带来的酒壶,独自将黄酒洒入这片黄土地。

“我们赢了,大家能回家了。”陈恒说完这句话,再难多言。

唇边欲言又止的情绪,是无声的唏嘘。

……

……

寨中的人们,又多等了一日,才怂恿着王二过来寻问撤离的事情。

还活着的人们,实在太想回家了,纵然一刻都不愿多等。

王二进来时,陈恒正在灯下审阅公文。见大人抬眼看向自己,王二抢扯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出声道:“大人,我们什么时候走?”

其实这话问的不妥当,作为半个阵前指挥使。王二此时最该问的,是咱们下一步的动向。

毕竟全局上下一盘棋,许多事是牵一发动全身的。

可王二也清楚,手头这些老百姓已经守过半月有余。

眼见逃生的希望摆在眼前,要是陈恒执意错过,只怕再会装神弄鬼,也容易引起民变。

陈恒假装没看出王二的试探,直接应承道:“今夜派些探子出去,打探的地域大些。只要半道没有埋伏,我们后日就走。”

看到陈恒没有继续逞强,王二十分惊喜,又问着,“大人为何是后日?不是越早走越好嘛。万一姓史的突然反应过来,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那我们更不能马上走。”陈恒也在担心这个,同时解释道,“现在多拖一日,我们到时回去的路就越安全。”

“为什么?”王二有些不明白,怎么会反应越慢越安全。

“他的军粮,就算没有见底,只怕也差不了多远。”

陈恒知道这是客观意思,不因史鼎的智谋和意志转移。全军上下几万张嘴,都要张口吃饭。不吃饱肚子,哪里来的力气打仗。

他这样一解释,王二马上就懂了。后者的精神当即一振,连连点头答应道。

“那我先下去,让大家收拾一下东西?总得让他们找点事情做做,以免空闲下来头脑发昏,生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问题,陈恒倒没考虑到,他忙一口答应下来,“还是你考虑的周详,就按你的意思办。”

两人商议完,就各自分头行事。

以信达为首的文吏,刚刚统计好一部分阵亡名单。更多的内容,还要后头慢慢跟进。信达先带着它,来找陈恒回禀情况。

见到文书上长长的沉甸甸的名字,陈恒没有多言,只摆摆手让信达先行退下。

往后跟兵部打嘴上官司,靠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

……

翌日中午,寨内的众人还在翘首以盼明日到来。

二、三名骑手已经驾马冲到寨前,恰好驻守在此的柳湘莲探头看过一二。

见是在素昭营中见过一次的熟面孔,忙让人开了寨门放人进来。

这几人一入内,就直奔陈恒的所在,禀报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昨夜辛素昭趁夜色,在官道上发动伏击,大破史鼎的兵马,斩敌近万。

其二是辛素昭命他们速速动身,赶赴建南关,安排好统筹运粮的事宜。

有了这两个确切的消息,陈恒不再犹豫,直接宣布即刻动身。

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带不走的东西,就地聚集烧毁。

留下柳湘莲跟信使交流辛素昭的情况,陈恒让王二和信达去处理动身的事情。

自己则带着几个文官,前往西寨处,跟在此困居的流匪家眷交代,嘱咐他们先行一步离开。

“大……大人,要不我们等你们离开后再走?”

这些人还是怕营中的将士,会悄悄杀他们泄愤。

东寨的一个个坟头,那可是跟座小山包一样。

如此血海深仇,谁见了,心底不怕?

“不可能。”陈恒不容置疑的摆摆手,沉声道,“你们马上就得走!这处山寨,我们离开前,会放火烧个干净。”

之前史鼎差人修建此处,着实是花了不少心血。继续留着这个山寨,说不好就是个祸害。

一众老弱妇孺没得法,只好在陈恒的催促下匆匆上路。

好在他们也清楚,陈恒此举是为了他们好,没闹出什么一哭二闹的戏码。

至于这些人最后会在何处安家,是躲到乡下苟且,还是寻别处的流寇做依靠,那就不是陈恒要关心的问题了。

只要走的不是正道,早晚会在刑部死囚名单上看到他们。

等到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陈恒最后抬起手,连连拍着脸庞,轻声道:“回家,回家。”

半个时辰后,草草收拾好的长队鱼贯走出清风寨。留在最后的王二和柳湘莲对视一眼,朝着泼满火油的建筑一同扔下火把。

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升腾起的巨大狼烟,是清风寨留给陈恒的最后印象。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重新坚定下来的目光,看向更遥远的南方。

……

……

花去三日半,一路相安无事的抵达建南关前。陈恒带着柳湘莲和王二等人上前禀告守军,才得以带着民夫入关。

古代的关卡,不仅仅只有前后两段城墙。中间还有一片空地,供少许百姓在此居住生活。只是这样的屋舍不多,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各地主城的繁华、热闹。

一万多民夫进驻此处,能搭建的帐篷毕竟有限。大家虽挤在一处,可想到终于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受些委屈也觉得无妨。

陈恒答应过他们,一旦回到建南关,会请他们喝顿好酒。

此事只需他点头即可,手下人自然会处理。

陈恒在关中各处转了转,询问了守将一些近日的细节。

后者虽一直没被卷入战火中,可对各处的消息却灵通的很。

他先跟来访的陈大人说了个重磅的消息,使得陈恒不顾形象的惊道:“什么太上皇死了?”

守将小心翼翼点着头,他没陈恒直言的底气。刚刚还是用手指天,来暗示此事。

此刻守将又道:“如今正是国葬时期,大人,您让民夫们饮酒,怕是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这要传出去,御史台那边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

“麻烦就麻烦吧。”陈恒不在意的摆摆手。

别人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们这批人可是在鬼门关边苟活半个月。

路上就应承下来的事,岂能失信一众百姓。

陈恒转头道:“你方才什么都没说,我等亦是刚刚脱困,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守将也是个机灵人,听到陈恒这般说,忙心照不宣的把话题扯到水溶身上。

听到对方终于掀起反旗,陈恒又问起关外的情况。

守将道:“倒是有几地节度、指挥使举旗响应,我也是听赶来的百姓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时候还有百姓敢来这里?”

“自从一个月前,你们下落不明。江南各地的报铺,都在报道你们的传闻。

一会说你们被流匪杀个干净,又有的说你们碰上大疫,全数病死平安州。人心惶惶之下,有许多百姓就到关中寻亲,打探亲人的消息。”

陈恒越听越是糟心,他本想黛玉、英莲两人远在松江,应该不清楚平安州的事情。

这般来看,对方怕是不知担心多久。陈恒叹口气,不知该对蓬勃发展的报业作何评价。

罢了罢了,这种琐事,朝廷都没推出对应的律法条目。自己又何必操这个闲心呢?

事物的初期发展,总避免不了野蛮粗放。

陈恒摇摇头,又问了问守将。半个月前,那批从大营离开的伤兵下落。

守将一听这个,直接就来上劲,啧啧出声道:“大人,都死了。那数千人,就死在半道上。还是辛将军来后,派出的探子查明,我等才知晓此事?”

“都死了?”陈恒自己都很意外。

再一想,心底不由一阵后怕。能杀了这些伤兵,无非就是水溶、史鼎两人所为。

当时若是选择改道建南关,说不好就是同样的下场。

“我猜是叛军不想走漏消息。”

陈恒想了想,也认同守将的判断。言尽于此,已经不必再多说。抬手轻轻作别,陈恒独自走下城楼,开始在关内漫步。

刚刚脱险的民夫,正在肆意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目光所及,尽是一张张欢呼雀跃的笑脸。

被其感染的陈恒,步伐越加轻快。可他才走出数步,就被附近的民夫认出。

一伙人将陈恒围在路中央,不住要请陈恒喝酒。他哪里好意思,只推说身上的虱子痒得很,得先去洗漱一番。

如此拒绝过一批人的盛邀,陈恒才回到信达定下的客栈前,就听到门口有人冲自己叫唤。

“持行?!”

见陈恒下意识转头,那人更是惊喜道:“持行!!!”

陈恒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飞奔到面前的人影。

“薛兄,你怎么在这里!”

早抵达建南关十数日的薛蝌,不住激动道:“松江那边一传出你们的消息,我们就动身来此了。两个弟妹都在家里担心的很,若不是我拦着,怕是也要跑过来。真好啊,你能平安无事,真好啊!!”

听到好友的语无伦次,陈恒亦是深深动情道:“让你费心了,请薛兄受我一拜。”

“咱们两个说这些虚礼作甚。”薛蝌忙扶着陈恒的身体,只将对方上下打量,喜道,“好好好,没缺胳膊少腿。”

陈恒听的想笑,一时顾不上答话。又有一阵幽怨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传来,“大好日子,大兄说的什么胡话。什么缺,什么少。明明是菩萨保佑,吉人自有天相。”

陈恒寻着声音看过去,才见到一身男装的宝琴,亦不知何时站在此处。他当下惊疑道:“二弟,你怎么也在这?”

薛蝌听到这话,立马露出苦笑,不住埋怨道:“本来是我跟两位弟妹交代,自己先来建南关打听你的消息。谁知我这妹妹执意要来,我不愿带她来冒险。她就自己一人坐着马车,赶在我的前头,先一步抵达关内。”

突然被自家哥哥揭了老底,宝琴罕见的露出几分无所适从,带着莫名逞强的意味道:“大哥生死未卜,哥哥一人来此,怎么忙的开?”

见妹妹还在诡辩,薛蝌只好无奈的摇摇头。一旁的陈恒下意识看向宝琴,两人一番对视下来,后者甚是心虚的挪开视线。

“持行,你要不要先休息一阵。”薛蝌还在旁边出声寻问,他看着满身狼狈的陈恒,更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馊味,“你这些日子——吃苦了。”

“能活着就好。”陈恒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不过薛蝌一提醒,他马上想到自己未办的事情。

三人一道走进客栈里,待陈恒梳洗干净后,又同闻讯赶来的湘莲、宝玉、信达一道,在歇脚的客栈内举杯痛饮。

……

……

一伙人在关内待到十一月中,陈恒除了继续调配运粮队往辛素昭处运送外,倒没有更多的事情头疼。

这半个月,是陈恒睡得最踏实的时候。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在辛素昭一份又一份的捷报中结束。

在下旬的某日,突然有一伙叛军来到建南关前,点名要陈恒出来答话。守将见敌军虽是丢盔卸甲的模样,可看到对方的人数亦不敢犹豫,忙让人把陈恒请到城楼上答话。

辛苦赶到此处的陈恒,才在城楼上探出身,就见敌军阵前有一猛将纵马而来。

“华亭知县陈大人,可还记得我这位昔日旧友?”

陈恒认出对方,忍不住冷笑道:“如何不记得,你不就是大闹甄家的茅大庆嘛。”

“好好好,陈大人记得在下就好。”茅大庆大笑着点头,又道,“也不枉我来送场富贵给你这位旧友。”

富贵?!陈恒稍稍皱眉,这个茅大庆怎么还替水溶当起说客来了?

他本是这样想的,刚要出声拒绝。谁知茅大庆拍了拍自己的大脑袋,扬声道:“陈大人,在下大好头颅在此,您可愿取去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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